背影里的光
时至今日,我依然能清晰地记起范校长退休那天晚上的背影。十月的黄土高原已有凉意,我收拾好相机,见他和学校同事在校门前站了许久,灰白的头发在秋风里微微颤动,最后拎着那个用了二十年的黑色公文包,慢慢消失在老槐树斑驳的影子里。这个画面,像一帧定格的电影,成为我心中关于西吉一小最温润的注脚。
2013年夏天,我从震湖中学调入县一小。第一次见范校长,他正蹲在花园里捡拾废纸,听见脚步声回过头,眼镜滑到鼻尖上:“新来的朱老师吧?你之前在震湖中学任教昂。”那语气熟稔得像招呼老同事一样。他拍掉手上的土给我指路:“教务处在二楼。”阳光透过松树叶,在他那洗得发白的衬衫上跳跃。
此后的日子,这随和的印象不断加深。他总是第一个到校,把楼道间孩子阅读时拉乱的凳子摆好;会在晨读时轻轻推开教室门,把掉在地上的橡皮悄悄放回课桌。然而,真正懂得这份温和的时间,是在2017年那个慌乱的周末。
为准备市级教学评估,我和几位同事周末加班整理材料。午后阳光斜照进办公室,我正修改汇报材料,突然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紧,天旋地转间栽倒在办公桌上。醒来时已躺在县医院病床上,心电图机的滴滴声像催命的鼓点。不到一小时,病房门被轻轻推开。范校长带着校委会成员站在门口,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。“别动,别动。”他快步上前按住要起身的我,转头向医生详细询问病情。得知需要立即转院治疗,他掏出手机走到走廊,我听见他压低声音让何老师联系在西京医院上班的儿子。折回病房时,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信封塞在我枕下:“预付的医疗费,学校先垫上。”当晚我被转到西京医院安顿妥当后,手机屏幕亮了。是范校长发来的短信:“已与你家人通过电话,心放下来看病,学校是你坚实的后盾。”那条短信我至今还截屏保存着。
去年夏天,学校九十周年校庆的喧嚣刚刚落定。我把上初中的孩子送到实验中学后,见离护学岗值班还有四十分钟,便走进校园。正午的太阳明晃晃的,松树在热风里耷拉着枝条。我躺在花园边的长椅上翻手机,朦胧中听见窸窣的脚步声。刚要起身查看,又觉得这静谧的中午不该有人——许是风吹落叶吧。翻个身继续看新闻,却听见一声熟悉的咳嗽。范校长已站在长椅旁,被汗水浸湿的衬衫贴着微驼的背。
我弹簧般跳起来,语无伦次地解释早到的原因。他摆摆手,目光掠过花坛望向新落成的教学楼:“我中午睡不着,过来看看。你咋来这么早?值护学岗吗?”不等回答,他又喃喃自语:“这楼真漂亮,学校现在是真的建好了……”
我陪着他穿过花园,他手掌轻轻抚过新楼的瓷砖,像抚摸初生婴儿的脸颊。在东南转角处蹲下,指着地面几处瑕疵让我记下来告诉吴主任让修改。“现在好了。”他直起身,环顾绿树红墙的校园,“孩子们能在暖和的教室里学习、唱歌了,以前三人挤一桌,煤炉取暖,真的不容易啊。”那个午后,他领着我走遍校园每个角落,讲述每棵树的来历及发生的一件件故事。直到有学生开始进入校园,他拍拍我的肩膀:“去护学岗吧!”我这才想起,那天根本不是我的护学岗值班日。
今年秋天,退休文件下来的前一天,县教育体育局在全校召开了全体教职工大会,为范校长颁发了西吉一小终身名誉校长证书,他站在主席台上,呆呆地站了十几秒,然后深鞠一躬,回到了自己的座位,不断擦拭眼眶。而台下前几排的老教师已哽咽不断,那一刻,我感觉时间好像凝固了一样,报告厅也出奇的宁静……
如今走在校园里,他浇过水的绿萝依然葱郁,他亲手抚摸鼓励过的孩子成绩依旧在进步着。新校长依旧延续着他的治校理念,《明天的希望》的歌声依旧嘹亮。只是偶尔经过花园那条长椅,我还会下意识放轻脚步——仿佛那个顶着午休时间来巡校的老人,正站在某棵松树下,微笑着看他倾注了半生心血的校园。
前几日整理老校长的档案,看见他在教职工代表大会上的手写稿:“教育是种子的事业,要在寂静里扎根,在平凡里生长。我们守护的,不只是三尺讲台,更是千万个家庭托举的未来。”纸页已泛黄,墨迹却依然清晰,如同他十二年如一日早出晚归的背影。
那些他教会我的,关于宽厚与担当,关于如何在一件小事里看见永恒,早已越过时光,成为我教育生命的一部分。就像黄土高原上的蒲公英,种子落在哪里,就在哪里开出朴素的花。而那个穿着旧衬衫的背影,将会永远走在西吉一小的晨光里,走在每一代教师和学生的记忆里,成为这座校园永远的背景。(作者:朱培祯)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