口弦 | 黑夜里剪不断的思念
十一月的风,到底凛冽了些。不似初秋的温爽,倒像浸了水的棉布,沉甸甸地贴在肌肤上,寒意顺着骨缝往里钻。想来这风对于去世的亲人而言,还要比人间更冷几分,更寂然一些。
路是熟的。闭着眼也能走到这片临山的土坡。枯草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,像是谁在暗处轻声叹息。我蹲下身,寻了块背风的干净地方,用树枝仔仔细细画了一个圈,特意将口子朝向西南——那是老家的方向。这简单的动作,忽然就成了一场郑重的仪式,圈住了今夜要说的贴心话,也圈住了满心快要溢出来的念想。

火柴划亮的刹那,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猛地向后退了几步。橘红的火苗先是怯怯地试探,随即大胆地拥抱起青布色的纸衣,咝咝啦啦地唱起歌来。那光是活的,一跳一跳的,把我身后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,明明暗暗。眼前的亮光闪灼着眼睛,也灼烤着我的心。泪是几时淌下来的,竟浑然没有察觉。眼前跃动的火焰渐渐模糊成一片光晕,光晕里便映出一张清晰又慈祥的脸,是祖母。也是这样的夜,我伏在四方桌上,就着一盏煤油灯赶写英文作业。祖母坐在床沿,就着那点昏黄,一针一线地为我缝制冬日的棉裤。她的眼早已老花,每缝一针都要凑到灯前,眯着眼比画半天。那时年少,只觉得棉裤臃肿,穿出去遭同伴笑话,她那絮絮叨叨的叮嘱,总用几声不耐烦的“晓得了”搪塞。而今再想穿她亲手缝制的棉裤,却是永远也盼不到了。
这泪,一半是思念,另一半,便是愧疚。家乡的故土想来愈发寂静了。老屋空了,房前屋后再也没有她蹒跚的身影倚门张望,再也没有她带着浓厚乡音、将我的乳名叫得洪亮的呼唤。从前总以为来日方长,尽孝的日子还在后头。谁知这“来日”竟短得这样猝不及防。如今只有我无处安放得满心相思,像今夜的风,零零散散地吹散着。
一阵风来,火堆渐渐变暗,纸灰四散。我慌忙用树枝拨弄,护住那点中心的光明。忽然明白,我们明知这仪式不过是虚妄,却偏要固执地祭拜,送去的不过是自己的一点念想,是生怕已逝的亲人在那个未知的世界里受了风寒、挨了冻伤。我们点燃的,原是自己心里的一盏长明灯。但愿这点光,能照亮异世的乡野小路,让亲人们走得安稳。但愿这点热,能驱散无边的清寂,让来世永远无病无灾,也无意外。“寒衣”烧尽便成灰,只剩下一堆暗红的余烬,在漆黑的夜里,像一颗疲惫却不肯睡去的心。风依旧吹着,山边的野草依旧唱着悠长的歌。我站起身,腿有些发麻,心里却像被火光烘过一般,有一种温和的平静。
这祭拜的夜,原是一场跨越生死的对话。我们在火光中与逝者重逢,在灰烬里与往事和解。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歉意,那些藏在岁月褶皱里的深情,都在这跳跃的火光中得到了回应。原来,逝去的亲人从未走远,他们活在每一个被思念唤醒的瞬间,活在每一次我们因他而变得更善良、更懂得珍惜的抉择里。
生命的来去,恰似这火光闪烁明灭。我们怀揣梦想而来,最终带走的,不过是爱过、痛过、珍惜过的记忆。而此刻站在这里的我,既是祖母生命的延续,也是她在这人间留下的最深印记。当我学会用她的温厚看待世界,用她的坚韧面对生活,她便在我身上获得了新生。
逝者已矣,生者如斯。这祭拜的夜,让我懂得了“尽孝当在活着时”。天上的温暖,我们只能遥遥寄送。而身边的人,他们的手还暖、笑还真,我们还可以去多握一握,多陪一陪。
最后望一眼那堆灰烬,转身走入来时的夜幕。风吹在脸上,依旧冷,我裹紧衣裳,脚步却比来时走得更稳当,更踏实了。因为我知道,这世间最暖的“寒衣”,是用当下的亲情一针一线缝制的陪伴;最明亮的灯,是用问心无愧的真心呵护才能点燃的。(作者:李春生)





